最后的马车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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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处:gugewenxue.com  类型:原创  发布时间:2017-03-03  作者:路 凯

暮霭渐起,寒气逼人。远近山影在晦暗天光衬映下,已显得凹凸黢黑。疲惫的马车终于从霍州回到村口,只要冲上前面这段八十多米长的窄坡,便到了目的地——那改作学校的破庙。

车把式奎生伯轻“吁”一声,浑身蒸汗的骡马们随即停下,一边嚏喷着白沫,一边用前蹄刨着地皮。它们也饿了。把缰绳挽在左辕,奎生伯转身挪到车尾,从袋里捻了锅旱烟点上,叭嗒两口递过来。我系紧刹车,跳下咯吱乱响的旧马车,和他一起压在后车沿喘息,也好减去辕骡背上的份量。

这天是我下乡八周年。

一九五九年,我娘在这拍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》,后来又拍过续集,说是好山好水好地方,而且这里人也好。十年后的腊月,我作为知青就下放到当年剧组驻扎的洪洞县三条沟村,搬进了那孔像随时要塌的牲口窑。

戏文里说,洪洞县里没好人。奎生伯就是个“五类分子”,当年傅作义军队的副连长。打仗时从死人堆里爬出来,花了脸瘸了腿,被一匹黑牝马驮回家。奎生伯养伤时,伺弄母马生了头小黑牝马。解放后小马长大,又一气下了四头骡驹,合作社时全归了公。小马只顾生骡子没能调教出来,一直不太会干活,但特恋旧栈。一次放出啃青时被盗马贼牵走,村里派人找了半个多月也没影儿。奎生伯断言,只要不被杀死,她会回来。我当他是说气话。不久,一个风高月黑的深夜,小马真又神奇地站到了牲口窑前,嚼子上吊着半截被咬断的缰绳,身上有道道鞭痕,消瘦了许多。

老马死后,村里添了挂马车。骡子们正当年,刚好一辕三套,奎生伯驾车当把式。小黑马将就干点一般杂活,偶尔替骡子拉偏套。我下乡那年,奎生伯的远房表弟丑怪当兵走了,村里指派我接他的班,给奎生伯打下手。

正赶上冬季,奎生伯我俩挨家挨户起那攒了一年的猪羊圈,用马车一趟趟把粪土运到地头。马不吃夜草不肥,奎生伯晚上也回不了家。其实他无所谓,反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。那年他五十五岁,整大我四十,瞌睡轻,让我喂前半夜。他自己先打个盹,再起来接着给牲口拌料。

其实,前半夜奎生伯也难得睡。白天除了招呼牲口基本没话,晚上打开话匣子,讲他当年打小日本的那些恶仗,完事就哼唱《玉堂春》里的戏文。我昼夜都是闷葫芦,只管支棱耳朵听。有天夜里,奎生伯说走嘴,讲起了在雁北跟解放军打的一场战役。我联想起听爹也讲过这段,他们由八路改解放军后第一仗,就是跟傅作义在左云右玉金沙滩古战场打的。原来他俩在战场上还对过阵。听奎生伯唠完,我就装睡,装着装着真睡沉了,还做了一场恶梦。见奎生和我爹面对面拼刺刀,斗得不可开交,俩人浑身是血,最后也没分出胜败。”

其实下乡以后,也有人骂我是“‘黑五类’的兔崽子”。犹豫了几天,到底没向支书汇报奎生伯打解放军的事。那些日子夜里总睡不实,生怕奎生伯哪天醒过闷儿,会像地主掐死刘文学一样害我。梦醒时分,奎生伯的疤拉脸老在眼前晃,瞅他瘸着腿一边干活,一边对牲口嘀咕着什么,心里有点瘆的慌。一天夏夜,他突然在麦秸堆上喊着尥起蹶子,我也一激灵蹿起来,抄起窑门立着的铁锹。结果虚惊一场:是他仰着抽旱烟打盹,一锅烟火掉进肚脐眼里,一时拨拉不出来,烫急了。

奎生伯脸上要没那些疤,我真不信这矬老头经过那些征战。早些年,丑怪捎回一双部队发的毛里子大头鞋,丑怪爸穿两年又给奎生伯,倒成了我的事:早起,得先帮奎生伯辨出左右脚,他才把夹在胳肢窝里焐热的窝头给我,还好进嘴没闻着狐臭。奎生伯说过:十人九瘘。一人不瘘,还有狐臭。他可能就是那九瘘之一。也怪了,只要我不在,他自己肯定穿反鞋,从来也碰不对。有时看他瘸着走外八字,甭提多别扭,难怪娶不着媳妇。

其实奎生伯有个相好,当年是个小寡妇。村里人说她命相不好,妨夫。头一次出嫁,新郎不久被抓了壮丁,再没回来;第二次结婚,丈夫得噎嗝病死;第三次嫁人,男人砍柴时摔死;第四次被奎生上了身,但没成亲;最后跟河南逃饥荒来的爷俩过,生了仨,加上前面的共七个娃。结果男人还得了缩症。我问过奎生伯啥叫缩症,他眼睛迷离神情狡黠却不答话。

伏天下河给牲口挑水,见一群半大儿娃们光着身戏水,一边比赛坎旱船扯蛋,一边传说缩症:那是床上的活儿干得太勤,球缩回肚子里不肯出来,没法雄起了……。正说着,奎生伯相好的六娃跑马得了第一,开始挨个刮其他儿娃的鼻子。奎生伯不说,娃娃们的话,我半信半疑。

这条河平时水不深,发洪水时却有点瘆人。村民们把水头子称作起蛟,遮天盖地般冲来,离近了能把人吸进去。奎生伯水性还行,水头过后,就带我下去发一回大水财。身上被水冲来的石块撞出块块青紫印,却能捞一大堆烧柴,送到寡妇家去。

有一天我在厢窑麦秸堆里打盹,奎生伯和那婆娘一起进了牲口窑,不知我在里面。婆娘来取喂牲口的麸子,几句话没说对付,俩人吵起来。她说:“人家一次都给三斤棒子面,你都二十几次了,起码应该六十斤!这还是麸子。”嫌奎生伯拿的少,不够娃们吃。给她一逼,奎生伯嚷了起来:“我的怂一次值几斤?你得倒找我!”婆娘一听抹开泪,拎着半袋麸子走了。临出窑门,奎生伯朝她嘟囔一句:“过几天骡马们吃剩下,我再送些过去。”原来他们没停过来往。

一次乘奎生伯高兴时我问他:“和婆娘在一起都干啥?”答:“日”。“完事呢?”他顿了下答:“歇会儿,接着日!”说归说,其实奎生伯没少帮她干活。

无惊天大事,也无骇人传奇。就是有,日子照样过。下乡第二年,支书曾说:“接班人栽死蒙古国,看来这回皇历要改。”去年,支书又说:“咱山西人搬到原来毛主席待的屋里了,也当了主席。咱还不得天天喝豆儿粥吃糕?!”这一晃,就跟奎生伯煎熬厮混了八年。

明天不知支书会指派我俩干啥活,今日可是最后一次使唤马车。本来可以不用我们去,麦收时村里就有了拖拉机。驾驶员都是支书红人,一瞧见马车,小子们眼珠子立时会翻到脑门上。我们和拖拉机错车,常被这帮畜生唾,他们却都不情愿去霍州。牲口全被支书的七姑八姨牵去给自家拉煤不说,却讲破马车值不当修,派我俩用人力车为学校送煤。

前天,奎生伯和我走了趟霍州,来回一百多里山路,给学校拉回一千多斤煤。回程过那三十里下坡、三十里上坡的鸿沟,让人发怵。下坡时,不能叫拉车,是用膀子一人顶住一根辕头,让辕尾蹭着地,扛着慢慢挪。不然飞了车收不住步,人都保不住被压着。每年冬天这里都翻车出事。奎生伯瘸着腿,我个儿高,车就歪着一窜一窜往下出溜,哆哆嗦嗦扛着煤车下到底。走到平路上后,俩腿得抖好一阵才消停。

三十里上坡也难。有人在坡底牵了牲口候着,一块钱可以雇来拉套上坡。可花钱用牲口的并不多。有头小毛驴拉着煤车快到坡顶,一口气没喘上,倒地后再没爬起来。出驴的和出钱的为这打了半年口水仗,也没摆平。打那以后,雇牲口上坡的更少了。我们上坡前,奎生伯会在俩轱辘后分别栓上块三角槐木,上坡拉不动时会碾住轱辘。不然上到半坡车停不住,人也歇不成。爬到顶,这三九寒冬,奎生伯的黑袄面上还浸出十几圈汗盐。最要命是没喝的。猪尿脬做的水壶早干了,嗓子眼儿直冒火,远远瞧着沟底的涧河,嘴里也没吐沫。咽不下硬饼子又耐不住饥,奎生伯踅摸车辙里一洼泥汤,不管是不是牲口尿,捧起来润嘴就饼子。

奎生伯轻易不发话,出口就噎人。喝过泥汤没跑多远,爷俩就赛着放连珠屁。我想找乐挖苦人,就冲他说:“一样喝马尿,你的屁咋就比我的熏人?”奎生伯蔫不叽回话:“咱下头扎绑腿,上头系腰带,这屁专门熏球哩!”听他这么一说,我还真乐了。

原本今天我们还要用人力车去霍州拉煤,四车才够学校过冬。大概是因为前天在鸿沟遇到事,支书才开恩让我们用马车,这一趟顶三趟人力车,今冬就不再跑霍州了。

前天奎生伯和我顺坡下到涧河边,见一个开拖拉机的后生正圪蹴着哭。涧河是汾水的支流,冬季最深也就刚没到大腿根。这段五十多米宽的河床更浅,就是没桥。车过河,靠水下两排四五十公分见方的石块,轱辘碾上面,人蹚水推,熟路的把式赶大车也能过去。生手没准,弄不好一边车轱辘掉下石头,就会陷在河里翻车。有“水中桥”的这段河面来往车多,夜里河边冻了冰,中间还淌着水。在河边能隐约见冰下流水,却瞅不见水下那两排石块。开拖拉机的后生可能头一次来,看阵势是难住了。奎生伯二话没说,褪去棉裤光着伤腿下了水,倒蹚着招呼后生驾拖拉机,缓缓过了河。回头三人再推人力车到对面,上岸穿上棉裤,才一起抽烟搭话。原来,这后生是给我们村支书家送煤的霍州亲戚。知道奎生伯我俩的境况后,也没说什么,临分手倒是实诚谢过。我琢磨应该是他说了话,昨天支书就让我们拾掇好马车,今天到霍州跑个来回。

眼下,马车距前面陡坡不到百米处停着。牲口们整冬没闲,三骡驹还累病了,黑牝马替它拉左套。驾辕的大骡驹、中套二骡驹和右套四骡驹今天出了力,还在冒汗气。除了黑牝马,这八十多米长的窄坡,骡子们早爬惯了,左悬崖右峭壁,中间刚能过马车。快到坡顶处,向右拐个弯,上去就是庙学。

一袋烟抽完,奎生伯起身在车沿上磕了磕烟锅别在怀里,向前收紧牲口们的嚼子和肚带,从辕杆上解下缰绳攥在左手,又回头扫了一眼。我松开刹车,他扬起长鞭,一声“得儿—驾”,骡马们伏身向前,满载的煤车由慢到快,越来越快。临上坡前,牲口们走马变奔马,借着冲劲就到了拐弯处。眼看离坡顶就一丈远了,那黑牝马不知道拐弯,左蹄一踏空,出溜下了崖。马和车桥连着的挽绳一下子把煤车拽向左方,我在后面被扫到右侧峭壁下。左辕把奎生伯顶到崖沿,那条伤腿已悬空,靠左手的缰绳勉强抻着身子,骡子们的笼头也朝了左,再拽全都要下去。

说时迟那时快,奎生伯带着膛音吼一声“驾——”回音震天,右手长鞭同时在空中甩响,鞭梢落在中套二骡驹左耳的刹那,他松开手中缰绳,栽下悬崖。三匹骡子猛醒过来,顿时塌下身子蹬着地一齐向右,奋力把煤车和连着挽绳的马一起拽上坡顶。

后半夜,我们才从崖下把奎生伯抬到窑里,他身上的血已经快淌干了。临终撂下一句话:“卸了煤,把马车改成棺,埋我”。

第二天后晌饭前,村子上空弥漫起阵阵肉香,娃娃们比过年还兴奋,在各家窑院间雀跃。支书下令把摔残的黑牝马杀死分了。与往日一样,大喇叭里播着《我们村里的年轻人》电影插曲:

樱桃好吃树难栽,

不下苦功花不开。

幸福不会从天降,

社会主义等不来。

……

接着又是郭兰英的《人说山西好风光》。那天,高音喇叭听起来有点刺耳。在牲口窑里,我把分来的那块马骨头,塞到正跪着流泪的婆娘怀里。

世道终于变了。第二年秋天,我考上山西大学。离开三条沟前,独自去奎生伯的坟上看了看。在已经长满青草的坟头,竖着一块石碑,上面刻着不知谁题的两行字:马车夫——景奎生之墓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2008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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