浅析悼亡诗的史实背景及创作心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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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处:gugewenxue.com  类型:转载  发布时间:2017-03-03  作者:李贵城

悼亡诗的前身一般可追溯到《诗经》中的《邶风·绿衣》:“绿兮衣兮,绿衣黄里。心之忧矣,曷维其已! 绿兮衣兮,绿衣黄裳。心之忧矣,曷维其亡! 绿兮丝兮,女所治兮。我思古人,俾无訧兮! 絺兮绤兮,凄其以风。我思古人,实获我心!”虽然《诗集传》和《毛诗正义》皆认为“庄公惑于嬖妾,夫人庄姜贤而失位,故作此诗”,但也有另一种解释从绿衣展开以怀念亡妻为旨(见闻一多《风类诗钞》)。不管怎么说,这也是中国关于物是人非的最早的私人性悲悼。 而公认的悼亡诗之祖当数潘岳所作《悼亡诗》三首,自其始“悼亡诗”约定俗成为夫悼亡妻的泛类。苏轼又以《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首创悼亡词,古人曾评出四大悼亡诗词,除以上两首外,还有元稹的《遣悲怀》及南宋吴文英的《莺啼序 春晚感怀》。以此闻名的诗人词人还有韦应物、孟郊、李商隐、梅尧臣、纳兰容若等等,当然曾写下悼亡诗词的还有更多,名不见经传者如江淹有《悼室人十首》,其名如雷贯耳者有毛润之之《蝶恋花 答李淑一》。 爱情和死亡向来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。悼亡诗把这两样都占齐了,在感染力上似乎有天然的优势。能在诗史上流芳百世的莫不是真诚挚情的肺腑之句,如“惟将终夜长开眼,报答平生未展眉”(元稹《遣悲怀》之三),“如今悔恨将何益,肠断千休与万休”(韦庄《悼亡姬》之四),“乃抱生死悼,岂伊离别心?”(江淹《悼室人》之六)等等。善感的读者往往闻之泪下,以为诗人真是个忧愁善感一往情深坚贞不渝的情圣了。 明朝的薄少君女士,她悼念亡夫的诗作多达百首——数目也许是同类题目的冠军——同样是以“悼亡”为题。对于古代妇女来说,留给她们寄托感情的空间并不宽敞,失去一位好丈夫,有时也竟等同于失去了生活的意义,这种悲恸可想而知。如果她们有条件作诗,多半要呕心沥血。薄少君在她丈夫去世一年间写下百首悼亡诗后,周年祭日当天“恸而绝”。相比之下,男人的选择余地要大得多,即使不甚薄幸,喝喝花酒也是能够理解的,所以伤心的程度应该打折。读他们的悼亡诗时最好留个心眼,如果他们说“伴客销愁长日饮,偶然乘兴便醺醺”,那就不妨打听一下,诗人丧偶前是否滴酒不沾;如果他们说“相顾无言,唯有泪千行”,那你也要想想,一对夫妻能有几只眼睛。我们当然不能说,越煽情就是越虚情。这和谈恋爱是差不多的道理,如同甜言蜜语不能当真一样,痛心疾首也未必作得算数。 以上调侃皆不算话。可史实证明,以悼亡诗为己正名的诗人大多是移情别恋之徒。伟大主席自不待言,《遣悲怀》中哭诉得情真意切、《离思》里自喻“取次花丛懒回顾”的元稹曾作自传性质之《莺莺传》,其中张生始乱终弃,被鲁迅骂作“惟篇末文过饰非,遂堕恶趣”;苏东坡的《江城子》是悼亡词中不二之作,千百年来众词人无出其右,而他为侍妾朝云所作的另一首悼亡词《西江月》则少为人知(注释一);最令人唏嘘不已的当属南宋戴复古的故事: 戴复古流居武宁时,有富人爱其才,以女妻之,二三年后,复古归,妻问其故,告以曾娶。其岳父得知大怒,妻则宛曲解释,且尽以奁具赠复古,饯以词。   《祝英台近》      惜多才,怜薄命,无计可留汝。   揉碎花笺,忍写断肠句。   道旁杨柳依依,千丝万缕,抵不住、一分愁绪。

  如何诉?便教缘尽今生,此身已轻许。   捉月盟言,不是梦中语。   后回君苦重来,不相忘处,把杯酒、浇奴坟土。

  复古既别,其妻遂赴水死。十年,复古重返,作怀旧(实为悼亡)词一首:

  《木兰花慢》      莺啼啼不尽,任燕语、语难通。   这一点闲愁,十年不断,恼乱春风。   重来故人不见,但依然、杨柳小楼东。   记得同题粉壁,而今壁破无踪。

  兰皋新涨绿溶溶。流恨落花红。   念著破春衫,当时送别,灯下裁缝。   相思谩然自苦,算云烟、过眼总成空。   落日楚天无际,凭栏目送飞鸿。

单读后一首,似乎哀思爱意恋恋不绝,一幅故妻亡化空悲切之图俨然眼前;可联系上文,不禁让人咬牙切齿,戴复古有何颜脸悼念始乱终弃之亡妻! 当然也切莫把天下男人都看得跟乌鸦一般黑。“貌比潘安”的潘岳12岁即与其妻杨氏定亲,婚后共同生活二十余年,夫妻情深,《悼亡诗》作于送葬归来后,不久作第二首,第三首作于其妻周年忌日;被王国维推崇为“北宋以来,一人而已”的清初大诗人纳兰容若十九岁娶妻卢氏,婚后四年妻因病辞世。容若对卢氏可称真正的一往情深,生死不渝,几乎每年亡妻忌日均有词作,直至八年后以寒疾卒,终年三十一岁。此二人真乃男人中的极品! 明代冯梦龙在《民歌时调集》里,引用了《雪涛阁外集》的几句话:“妻不如妾,妾不如婢,婢不如妓,妓不如偷,偷的着不如偷不着,此语非深于情者不能道”,好一不打自招啊!悼亡诗看似正经真切,骨子里却不是什么“爱情的死亡”或“死亡的爱情”,逢场作戏才是男人的永恒主题。《杨子法言·问神》:“故言,心声也;书,心画也。声画形,君子小人见矣。”杨雄认为言语是心的声音,书辞是心情的表现,有了言语或书辞,这个人是君子或是小人就自现其中了。这是说,一个人的言语或文辞表达他的真实心情。金人元好问有诗反诘曰:“心画心声总失真,文章宁复见为人。高情千古《闲居赋》,争识安仁拜路尘。” 潘岳谄媚贾谧,望见贾谧的车尘就拜倒在地。这样趋炎附势的人,却写了自鸣清高的《闲居赋》,元好问认为他在这篇赋里,表达了高情千古,一副极其高尚的嘴脸,与他的行为相反,说明从文章里看不出一个人来。作悼念诗也是一样的道理,男性文人自喻风流多情正如竭力谋求官职报效朝廷光耀祖庭,却往往爱好贞节牌坊和清高气节,追逐不过名、利二字而已。明阮大铖阿附魏忠贤奸党,可是他的《咏怀堂诗集》摹仿陶渊明的《园居诗》,自比正人;明朝奸相严嵩的《钤山堂集》自称“晚节冰霜”,脸皮足有三尺厚。以此观之,风流薄幸郎作些文过饰非的“有感而发”之作,也就算不得什么了。

注释一:朝云乃东坡侍妆,能歌善文,曾唱东坡《蝶恋花》中“枝上柳绵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”一句时泣不能歌而使坡公万分感慨;又尝谓东坡云“学士有一肚皮不合时宜”而令苏氏叹为知己;苏被贬岭南,身边侍妾歌女唯有朝云不弃相陪,后殁于惠州。苏轼爱之情切不亚于亡妻,《西江月》全词如下: 玉骨哪愁瘴雾,冰肌自有仙风。海仙时遣探芳丛,倒挂绿毛幺凤。 素面常嫌粉涴,洗妆不褪唇红。高情已逐晓云空,不与梨花同梦。

补:学生以为悼亡词自苏学士《江城子》下必论北宋词人贺铸(1052~1125)之《半死桐》: 半死桐 重过阊门万事非

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 原上草,露初晞[日希]。旧栖新陇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。

此人填词一大特点乃其词牌名皆从词中抽出,此词实是一首鹧鸪天(又名思越人),不作寻常牌名(又如《横塘路 凌波不过横塘路》乃一首青玉案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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