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副局手里一举白瓷罐,拿食逗狗一样朝我二爷爷招呼,来来来,不是要罐子吗?来来,到我这边来,来来。。。
我二爷爷虽是疯癫,可也是七十开外的年纪了,一脸委屈,乞求道,为大伙好,快给我,不是儿戏。
于副局哪里肯听,逗狗一样步步后退,拿白瓷罐当引子,引诱我二爷爷走出井场。
我爸有些看不下去了,正要说什么,谁知地上突然蹿出个物什,直扑向于副局。
于副局定睛一看,是个小黑狗,却长了个骷髅头,大惊之下,惨叫一声往后就倒,手里的白瓷罐失手飞了出去。
白瓷罐一落地,正好撞在一块石头上,清脆的破裂声后,我看到二爷爷脸上扭曲了,抄起根铁锹,就朝骷髅头小黑狗砍去。
一铁锹正中骷髅头,那骷髅头碎了,大伙看时,正是刚才那只尾随二爷爷而来的黑皮子。
那黑皮子刚才趁于副局拉我爷爷之际,跑到井场边荒坟中用头顶了个人的骷髅头盖骨出来,以此吓唬人。这不奇怪,很多年后,我俨然成了这些邪乎动物方面的专家,知道皮子从来不打洞,是住坟的,越是年久荒坟,它们越喜欢,而且獾皮一窝,獾和皮子从不打架,能在一个坟窝里共处。如有机会走在野外,若见坟头周围的草呈顺时针状生长,那坟里必有皮子,天下蛛网也是右旋而就,也就是顺时针,但北半球水旋窝和龙卷风都是逆时针,这就是赶虫人的不传之秘,万物感克之理。
那黑皮子头上有骷髅头保护,显然没伤着,身躯一扭,抹了油一样贴着地面蹿向摔破的白瓷罐。
白瓷罐里全是青白色的灰,那皮子众目睽睽之下,捧起小爪,竟然朝罐里的灰拜了一拜。
然后一个蹩脚的声音传来,是人声却听着有几分别扭,那声音道:父驾黄鹤,恸报悲丧。
还没等大伙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,二爷爷见追不上黑皮子,使尽平生气力将铁锹扔了出来,可惜没打中。
黑皮子一惊撒腿就跑,一边跑一边叫,父驾黄鹤,恸报悲丧,父驾黄鹤,恸报悲丧……
井场上所有人明白过来以后,吓瘫了好几个,这是话皮子报丧。钻井队钻头钉死了地下九百米的虫,这东西来给白瓷罐里的东西报丧。
我吓的汗毛都立了起来。尽管我听老人们讲过话皮子。
夏天的夜晚,老头们经常摇着蒲扇,讲些窗含苔迹,阶印狐踪的故事,我四爷爷就讲过,小时候去黄河坝上偷西瓜,明明见看瓜老头走了,进了瓜园,瓜棚里却喊道,偷瓜逮着,偷瓜逮着。却只闻声,不见人。最后借着月亮地儿壮胆,进瓜棚一看,蹿出一只小狗状动物,就是话皮子,一路跑还一路学人说话,偷瓜逮着,偷瓜逮着。
这皮子本就是感应之属,地底下虫被钻死了,阴灵还能感应,借地上嘴巧的活物传话。
可传给一瓷罐灰,有什么用?再看时,那破瓷罐灰里爬出尺把长一条小蛇来,那蛇通体雪白,但头顶上赫然顶着一个红彤彤的鸡冠子。
话皮子报丧余惊未了,这又是一惊,所有人精神上都有点崩溃。看于副局时,裤裆明显有些湿了,吓尿了。
二爷爷顾不得其他,见鸡冠蛇爬出来,脸色熬白,急忙趴地上,拢那些散落的灰。
众人见鸡冠蛇生的奇异,不敢近前,二爷爷狠狠的瞪了于副局一眼,急急忙忙拢起地上的灰,迅速的在地上撒了个圆圈,把那雪白的小鸡冠蛇圈在圆中。说来也怪,那条小蛇急匆匆的想跑出青灰撒就的圆圈,可一碰到青色的灰就折返回来。怪不得二爷爷用一罐子灰来装这条怪蛇,想来它怕那灰。
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,那灰叫作雕翎灰,是三年以上的老雕,只用尾羽正中间的三根翎毛烧成的灰。万物相感,雕是蛇之天敌,雕翎之灰能阻蛇道路,困蛇于瓦瓮之内。比如虎不食猬,猬能跃入虎耳,是说刺猬克虎,又比如鹊鸣而猬仰腹受喙,说鹊能杀猬,还有鹊巢必与太岁逆向,知鹊巢立向,可知太岁所在,还有诸如竹鸡一鸣,白蚁化水,鼷鼠食牛,等等,不一而足,以后我会陆续提到,因为我就是干这个的。
众人正唏嘘骇然之际,二爷爷急忙招呼我爸,要我爸帮他一起撒灰,要在井场周遭再撒一圈灰。
经过话皮子给虫报丧这么一折腾,所有的人心里都打鼓,包括那个受了一辈子现代教育的许院长。
那小鸡冠蛇肯定和地底下的大东西沾亲带故,也许就是地底下的虫早年在黄河边产下的卵,随黄河冲涮到了山东境内,被我二爷爷捕获了,地底的虫和小鸡冠蛇虽远隔阡陌,但彼此能够感应。当日二爷爷不知道用什么方法,知道了地底有虫,而且行到了蝎尾绝户地,然后插桃枝给虫引路,仔细看看二爷爷的桃枝,其实每枝都贴着一张小黄裱。二爷爷想把虫引向水库方向,因张老k捣乱失败了。地底之虫行进路线就没那么精确了,撞上钻头,给钉死了。二爷爷见井口出了血,知道虫己死,赶紧跑回水库的地窝子,将自己封禁的小鸡冠蛇抱回来,他己经知道有东西要给小蛇报丧,因为地底下虫虽死了,但通灵不曾散,驱使个地上活物给它报丧,那死虫还能办到,这小蛇肯定有些通灵本事,二爷爷怕小蛇知道虫丧以后,降伏不住它,千方百计躲那话皮子。但还是因为那个于副局给搞砸了。
李局长怕事态变大,舆论不好控制,嚷嚷着要把不相干村民清出井场,二爷爷一反往日的疯癫无状,严肃的给在场几个领导讲了下这场虫祸的后果。
二爷爷说那小鸡冠蛇是地底虫生的,一虫生九类,有大有小,各不相同,小鸡冠蛇体态虽小,可是也是个虫,这种虫名字叫作雪玲珑,因其小巧且通身雪白得名,有感应天下万蛇之能,不一会工夫,就能招集方圆百里的蛇子蛇孙前来吊孝。所以得马上撒个大灰圈圈住井场,灰圈就等于是个墙,蛇不敢进来。雪玲珑是认人的,一旦有人走出灰圈,必被万蛇缠身,死相很难看。
一席话说的李局长浑身打哆唆,这真是端在家中坐,祸从天上来,富贵之人更加惜命,带哭腔向我二爷爷问解救的办法。
二爷爷没搭理他,领着我爸围着井场撒灰去了。
张老k见二爷爷和我爸忙着撒大灰圈,打起了歪主意,大凡爱打架、好打架、会打架的人,都有个共性,那就是利落,不特指动作利落,是说思维意识利落,比如打群架吧,你在那和对方吹胡子瞪眼,搂胳膊挽袖子的工夫,会打架的早把小刀藏袖子里,不声不响绕人身后,照屁股扎了三刀了,被扎的人还不一定立刻反应过来,只觉屁股被人掐了下,一回身找不见人,觉得裤裆湿湿的,一摸是血,想不开的,当时就得吓哭。
这张老k从工具箱里拿了把消防斧来了个苏秦背剑,反手藏在身后拿着,走到雪玲珑的小灰圈前,想想二爷爷说的那番话,看看雪玲珑,突然举起消防斧,手起斧落,剁向了雪玲珑。
张老k那是喇叭裤出身,上来浑劲,真不含糊,雪玲珑当即被斩做两段。雪玲珑也不含糊,就在斧落之时,有头的那一部分,朝着张老k喷了一脸绿烟。雪玲珑被斩做两段,滴血未流,被斩断的两截身体兀自扭动着,绕过斧头,又接在了一起,毫发无损,行动自如,连伤口也没留下,仍旧在小灰圈里打转,时不时吐出血一样的红信子。
再看张老k,瘫倒在灰圈旁,起不来了。
二爷爷闻声慌忙来看,气的连连跺脚,喝道,没他的指令,谁也不许擅动半步。
原来虫生九子,雪玲珑是第八胎,是异种,属于风生兽,只许它打别人,不许别人打它。风生兽顾名思义,见风就活,此种异类,刀剑伤不了,任你水煮火烧,油炸锅蒸,伤不了此兽,见风就活。风生兽还有那么几类,日后多有提及。
张老k的生死,完全取决于到最后是人胜还是虫胜。
众人见张老k惨状,一时寒蝉若噤,都不敢言语了。
下一步怎么办,这是每个人最迫切的问题,刘队长见自己人中虫毒昏迷不醒,更是火上浇油,不住的问我二爷爷,下一步该怎么办?
二爷爷说,我要是能降住这雪玲珑,五十年前我就杀虫取宝了。我降不住,才装在灰罐里,得请人。
刘队长急切的问,能请谁?
二爷爷说,往东南一百六十里地,有个杜家台,杜家台北有个柳树沟,那住着个卖咸姜的老道士,姓鲁,叫鲁虾蟆,我写封信,叫你们司机给我送去。
说话之间,井场外围己经聚集了数百条蛇,都是那雪玲珑感应来的。老话说天圆地方,天有四时,地有五方,天下土地五年内两紧三松,是说大地在五年之内,有那么两年相对紧实,有三年相对松疏,彼此轮回。地紧之年,又叫地熬年,大地抖然而紧,凡是蛰物,多有被缩地挤死的。是天杀地虫,这里的虫字与赶虫的虫不同,这里泛指小动物,关于赶虫之虫倒底为何物,我以后单独详解。凡是地紧之年,各地农灾都小,因为地杀诸虫。而我遭虫祸的那一年,却是连续第三年的地松年,地下百物繁荣。所以那一年蛇特别多。眼见东方天色翻起鱼鳞白,井场周遭所聚之蛇,己数以万计,碍于雕翎灰拦路,进不了井场,在场外密密匝匝缠在一起,极是瘆人,看的人头皮发麻。
井场中不论是村民还是井队上人,此时的主心骨己然是二爷爷。井场上有个井队办公室,刘队长把我二爷爷请进办公室,给他找纸笔写信。
几个领导眼见群蛇围场,不敢独处,都挤在刘队长办公室里,那于副局是个见到怂人忍不住抬巴掌的主儿,见我二爷爷一身馊臭,指甲盖里攒得出二两油泥,还一本正经的要写信,轻蔑一笑,那意思一个农村里拾破烂的老头,顶多农闲的时候给人跳跳大神,能看明白黄历的在农村就是高材生,又自忖自己是文职出身,有心笑话笑话二爷爷,可外面是邪乎事儿一场,离了二爷爷还真没主意。于是皮笑肉不笑的对二爷爷说,你会写字吗?还是你说个大概意思,我替你写吧。
说着话,于副局就来夺二爷爷手里的纸笔,二爷爷没搭理他,一转身,伏在案上,刷刷点点的写了起来,一落笔,众人都惊呆了,连我爸也不禁目瞪口呆。
我二爷爷名讳叫王采樵,落笔一看那字就是馆阁小楷的底子,能用圆珠笔写出馆阁的味道来,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。
至今那封信我还留着,原文如下:
奉虾蟆仁兄台鉴:
翘首天涯,仁兄与弟同在片云之下,而参商不见者,廿有余年,昔日折柳一别,人生几辗转,世事两苍茫。
杜家台一晤,举盏累十觞,仿佛如昨,只恨无赖春风,不识离人酒,吹得落英满杯,每念仁兄,犹有桃花滋味,怅何如之?
然弟无暇感故,今为雪玲珑所祟,困于桑梓,命悬一线,有黔驴之技,无伏虎之能,类高祖平城之危,遂干请仁兄,屈尊台驾,郊猎于斯,我辈之大幸也。
仁兄李广暮年,虽御甲南山,然平生多少英雄事业。天下奇术,尽收于股掌,忆当日,身怀三尺铁,温酒斩蛟回。老英雄伏骥一隅,不破千里之志,宝锋一现,定四海咸伏。
见字速来,光辉早至,千万千万。
敬讼行安。
弟 秋柯 燃眉谨上
六月初四
原来我二爷爷名采樵字秋柯。
二爷爷这一举动,不仅震惊了井队上的人,连我爸也未曾想到,我爸只零星听我爷爷说,大爷爷和二爷爷早年是上过私塾的,所以写信是民国气息。二爷爷晚年虽然疯癫,但早年经历异常丰富,解放前是个动乱的年月,据说二爷爷还当过一段时间土匪。
井队上的人再看二爷爷时,俨然是膜拜高人的眼神。三位领导和刘队长,无不咂舌。
二爷把信折好,交给李局的司机,让他赶紧到杜家台柳树沟去请人。
那司机姓孟,是个毛头小伙子,拿着信看看井场外聚集的蛇,此时场外众蛇相互交缠,层层叠叠的蛇有三五十公分厚,一两米宽,黑幽幽围了井场一周,开着吉普冲出去,肯定会辗出一片血泥,他有些瘆的慌,踌躇不敢前。
二爷爷对他说,放心大胆的去,只要路上不停车,就没多大危险,速去速回。
这时李局和于副局动起了歪心思,谁都知道井场内十分危险,都想脱身,这两人要和小孟一块去请人。大有领导先走的意思。
许院长看看二爷爷又看看李局,眼珠子一转,他表示不出去,要在井场等那鲁虾蟆来。许院长脑子好使,知道此时在二爷爷身边最安全。
二爷爷语重心长的告诫两位领导,这信要是送不到,无论你们人在哪,都得万蛇缠身被咬死,倘若路上有人下车,自己跑掉,也难逃一死,切记切记。
李局胆小,闻言点点头。
三人上车,小孟加满油门,猛的冲了出去,就见灰圈之外,多了两道蛇肉泥,而车子去后,群蛇迅速将两道肉泥盖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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